有一个普通人,生平中一件普通故事,被我反反复复地讲了好多遍。最近的一次是不久前研究生论文答辩,在一篇很不像样的论文应否放行,应否照顾导师面子的讨论中,我又讲了一遍。一位年轻教师感叹道:可惜手上没有录音机,你说的应该录下来,往后每年研究生答辩,都先放一遍。
那是我国第一批硕士生将要毕业的时候,北京大学季镇淮教授想请中国社会科学院的杨君,做研究生论文的答辩委员,因为他对研究生的选题,比别人有更深入的研究。杨君曾是季先生的学生,不过他后来改治史学,成为颇有成就的民国史专家。他那时尚未有高级职称,按规定不能担任答辩委员。为此,季先生亲自到北大研究生院询问可否破格,回答是:“您认为可以就可以。”这样,杨君便被请了来,他对季先生两位研究生的论文都投了反对票。当时有人认为季先生是自己请人来否定自己。后来我才知道,杨君还是季先生亲自从上海招入北大的,据季先生说,一九五五年上海有一千人报考北大中文系,他从中挑了十名,名副其实的百里挑一,其中就有王水照、陈舟晨、孙绍振和杨君等。季先生可说是杨君的恩师了,现在又被恩师破了格请来做答辩委员,他却这样不讲情面。有人对杨君不理解,出乎人们意料,季先生用赞赏的语调答道:“好啊(“啊”读阴平)!他投反对票,这说明他对问题很有自己的见解!”他心里对杨君的坚持标准、严格要求,有一种愉快之感。
后来我离开了北大,自己也一届一届地带研究生,眼界便开阔了,另一种景象渐渐看得多了:确定答辩委员的人选,不是看学问,首先看交情;有的委员不看生面看师面,人情分一送就是八十、九十……这才愈益感到季先生和杨君身上,各有着多么珍贵的东西,一种正直的知识分子本应具有的人格力量。然而在现实生活中,就在知识分子群中,我已颇感到这种人格力量的衰微,不能不令我有一种经师易获、人师难得之慨了!
去年三月下旬我去北京开会,听到季先生不久前去世的噩耗。据说是料理完后事,家属才通知系里,系里师生才得赶上参加季先生的骨灰安葬仪式。季先生是朱自清、闻一多的学生,曾担任过北大中文系主任,无论学问或为人,都非常朴实,连他与人世的永别,也这样静悄悄的,未见报刊上有什么哥们儿、姐们儿的喧哗文章。但他的人格,那永不消失的魅力,深深地埋在了我的心中。这段普通的故事,我还要继续讲下去。